北京西什库教堂,最初由法国耶稣会传教士于清康熙三十二年()修建。
作者按:《戴梦得拍片记》系列暂时拍不出(八)了,文章不能硬挤。临时找出《姥姥的阿木鹤》这篇旧文充数。
像和朋友聊天,阿木鹤的初稿一晚上就写好了,发表在湿瓷绘,原题是《我姥姥吴淑芳》。两年后重读,依然边看边乐,但据说我五舅看哭了。
姥姥的阿木鹤
我姥姥叫吴淑芳。作为晚辈,直呼长辈的大名不礼貌,可只有这样,才足以表达我对姥姥无限的敬意与深深的缅怀。
我家刚有录音机时,我请姥姥唱歌录音,之前进行了专访。我的第一个问题十分尖锐:吴淑芳女士,您和刘淑芳的差距在哪里?她的《鸽子》和《宝贝》很好听。您的成名曲、代表作是哪一首。
姥姥对着大板砖认真地大声回答:我是吴淑芳!我五舅在旁边批评了我,认为我对长辈没大没小,但吴淑芳不介意,接受采访相当过瘾,她意犹未尽。
就是这次录音,我对姥姥有了新的认识。发现她竟然会唱法语歌!我姥姥有许多拿手歌曲,从五彩云霞到一条大河,历年的流行和经典她都会唱。北京冬天的夜晚,姥姥在家中把所有曲目从头到尾高歌一遍,整个房间升温两个八度,唱得春暖艳阳。直到安可前的最后一首,她依然底气十足,嗓音嘹亮。
姥姥在西什库教堂的唱诗班唱到十七岁离开,她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法国嬷嬷身边度过的。文革破四旧,姥姥烧掉了和同伴们跳“葡萄仙子”的舞台照片,很可惜。
小学三年级,我考入北京市少年宫合唱队,一直到初一,每周去景山那里两次,和童年时期姥姥的熏陶有关。那时的录音机像块大板砖,因为是处女录,姥姥十分重视,她唱了三首保留曲目后,指着录音机问:我唱首法语歌。这个能录吗?
我第一次从姥姥这里认识法语。所以,歌词是什么,我不懂。问她也说不清。我没听人说过法语,但并不影响我的判断。我坚信,法语就是我姥姥说的这样,她的口音是巴黎的。虽然我对巴黎全无概念。
姥姥用小舌打的一连串高难度颤音把我给震住了:东方夜莺小迪里拜尔!她的歌声如枝上*鹂、婉转动听入云霞。一首完整的法兰西歌曲一气呵成,唱了大约四分钟,至少三个段落,中间有副歌重复。
上世纪七十年代末,全北京会唱法语歌的有识之士也不多,我姥姥是之一。大学时我选修了法语,想起姥姥歌曲里重复多次的一个字“爱”,阿木鹤。
姥姥对于我,也是一个字,爱。用法国话说是三个字:阿木鹤。
我出生五十七天到进大学,一直在姥姥身边。姐姐比我大五岁,听大人说,有一次,我从床上掉到地上,她当场质问姥姥:你怎么看的我妹妹?我姐认为她姥姥太马虎,不会看孩子。当时如果我能说话,一定劝她别这样讲。人生难得是马虎。
姥姥年出生,清朝人。见证了民国,横跨*阀混战,抗日战争,解放战争,新中国成立,土改三反五反,反右大跃进,文革、粉碎“四人帮”,改革开放,所有重大事件一个没落,直到一九九零年八十四岁,没迈过去这个要命的坎儿。
依据我的粗略观察,她关心国家和世界大事,实际上却对改朝换代浑然不觉,没有清醒的认识与分析,只活在自己的柴米油盐、一亩三分地里。
姥姥的家在北京香山门头村(馒头村),即现在香山植物园附近。七十年代末,我四舅骑着自行车,驮着我和表妹去门头村访古。村里没见到一个人影,安静到冷清。
姥姥是满族,她的父亲名叫碗扣爷,是没落穷困的八旗兵,做到班长或者排长,负责保卫一骨节儿城墙,相当于现在我们小区的保安队长。姥姥会唱法语歌,按照她接受采访的说法是:我苦出身,父母都死了,没办法,进了法国人开的孤儿院。
当年我的采访经验有限,未能刨根问底,错失亲自了解姥姥的良机。现在回想起姥姥的这段法兰西孤儿院经历,错过一段北京版的雾都孤儿。
姥姥天生自带满族DNA、独具孤苦伶仃的气质,又夹杂了少许后天的法兰西式傲骄。这两种气息混搭,影响了我二十年,让我身上多少也混杂了这一中一西、一古一今的落魄与阿木鹤。
姥姥对我的爱渗透在她为我做的每一顿饭,说的每一句话,甚至每一顿打骂里。我上小学前记事起,每天早晨自己叠被子。必须按照斯巴达·吴的要求,叠成*队的豆腐块。
叠好后摞在另一床被子上,上面围一块布,两个角缩进去,折叠成花样,从侧面和正面看,两个被子要浑然一体,但我怎么摆弄都叠不出吴氏标准的严丝合缝。
我姥姥站在床边举着鸡毛掸子,一看被子还没有浑然一体,上来便打。姥姥自己也叠不出她要求的整齐,所以怎么教均不得法,好在人挨打后进步快,总算得了她的真传,把布妥妥地罩在被子上。
姥姥缝被子,和手巧的正常人也不一样,看上去费劲吃力。作为独生女,她的气性大、脾气又急,有一次缝着缝着,气性突然来了,必须躺下赶紧休息。
我成年后根据弗洛伊德原理分析,姥姥打我是因为她内心的伊沟超强,恨我们这两块铁都不能成钢。
这笔账要算到帝国主义开办的孤儿院头上,她也许在里面遭到过*打,否则,我早晨一睁眼,还没下床,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挨了揍呢。别人的早晨是从一轮旭日东升开始,我的则是一顿劈头盖脸的鸡毛掸子打。
我对姥姥的记忆里,鸡毛掸子是一个重要的象征,代表强权压迫、不服和反抗。
刚上小学不久,我和同学去展览馆玩儿,天一下就黑了,我紧赶慢赶地往回跑,遇见我老姨说,快点回家去吧,姥姥正四处找你呢!听了这句,我的汗毛猫一样地乍了起来,提心吊胆狂奔一路。
等进了院门,最先听到的是姥姥在骂小死丫头子,看到黑暗中扑天盖地压过来一个黑影,和伸出来的鸡毛掸子。事过多年,记忆已模糊,但这个氛围笼罩下的阴影还有残余。
姥姥把有鸡毛的一端攥在手里,硬竹竿的部分,落到我的脑袋和肩膀上。经过那次记忆犹新的打,我绝对不会再因为贪玩,忘记回家。姥姥用简单粗暴的鸡毛掸子教会了我做女孩必须知道的道理。
北京展览馆
想起姥姥,过去的记忆渐渐显影。我家不远的一大块空地上,高高架起几块大平石板。在一个小孩眼里,起码两层楼高,下面是厚厚的沙堆。七十年代初,娱乐活动少,从上面往下跳,莫名上瘾,不知疲倦与害怕。
我的高空最后一跳,由于兴奋过度,乐极生悲,咬破了舌头。涂上紫药水,说不出话,吃不了东西,晚上躺在床上直哭。
恍惚间,一位温柔女神降临,姥姥仿佛换了个人。我趴在床上,她抚摸着我的后背,舌头的疼痛瞬间缓解。姥姥化身圣母玛利亚、观音菩萨普渡了我,把我从床上背起来在地上来回走。即使其他细节记不清了,这朦胧的一幕清晰如昨。
还有一个经典的案例,据说我去动物园看骆驼,受到惊吓。姥姥在动物园的一棵树上系了块红布,又在沿途几个关键的地点,施了法,念了咒,把我被骆驼吓掉的*叫了回来。
老人带孩子真心不易,我从床上跳到桌子上踩空,胳膊骨折,去医院打石膏,还有脑门上被其他小孩的铁环碰破,去医院缝针落疤,都是姥姥带着去的。我妈提示,她也从学校赶回、参与了现场抢救。
姥姥对我的照顾一点一滴,不起眼,凝聚成的是阿木鹤。我看别人有羊拐,很想有,姥姥二话不说,去旁边的肉店,给我要回一个大猪(牛)拐。这只猪拐猪蹄子一样大,整个脚斜翻过来是歪的,但姥姥的一片爱心大如蹄子,我捧着这个畸形大拐端详了好多天,不敢让它见人。
看到同学们有小花布缝制的小包,也像羊拐一样CHUA着玩儿(三声),我回家念叨了几次。姥姥不像其他心灵手巧的女子擅长手工,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给我缝制了一个,这包也是独此一家,不让猪拐。
创作灵感之源。姥姥的小布包参考了烙铁的重量与风格款式,和棉窝的厚实丰满。
别人的布包三角形,粽子糖大小,里面塞进半满的小米,软乎乎的小巧可爱,一手抓七个。姥姥特供的这个大包,我第一眼见到就十分失望:颜色是老头灰的,形状是老头鞋的,单手抓不起来。跟我家的大烙铁一样,比烙铁还大、显着更沉。里面装满*豆还是红小豆,不留一点空隙,十分磁实。
用脚踢包,脚被沉重的豆包反砸回来,咯撞得生疼,相当于脚脚踹到铁上。后来姥姥把豆包改良了,倒出一半的*豆,一角再拴根绳子,拽着踢,以减少脚面受力。七十年代食品珍贵,姥姥为了爱我,竟舍得动用了七、八两的粮食。
爱心大如蹄子
姥姥给我缝制的另一个LV大包,也是灰色系的,像个大面口袋,我侧背着它,这个具有超前先锋概念的包,从肩膀垂下、没过膝盖、几乎碰上小腿肚子。真是难为了这位满族孤儿,更难为我这个平面模特,虽然年龄小,也觉着难看,一年级我就是背着这个书包上学的。
姥姥最可歌可泣的动人事迹是替我拔份儿。小学我们班有27人,男女生各半。大概三年级有一阵,我的人缘不好,被展览馆这一系统的三位女生孤立,后来,北下关地区的几位女生大部分投诚过去,最后还有两个叛变了,只剩下西外大街的我自己。
这种分裂连男生都看出来了。班主任张祉洁老师,特意把男同学叫到办公室,非常负责地了解情况,男同学们告诉张老师,那些女生不对。最觉得那些女生不对的是我姥姥。
期末,我姥姥去开家长会,回来都要转告父母:老师伸出大拇指说咱家小涛顾德。这么顾德的一个学生,回家怎么哭了呢?姥姥问清这些女生不跟我玩儿、我这部分没人的原委后,当即策马去了展览馆,一路打听着,找到领头的一位同学家讨说法。
很快,她便得胜回巢:哈哈哈,一家子南面人,管姥姥叫阿不。我一进去,他们阿不阿不的。那个老太太满嘴上海土话,我一句听不懂!姥姥只顾着笑,忘了她是为了什么而去。
我姥姥就是这样一个清朝满族人,做派努尔哈赤,北京以外全是南面人,但一片冰心待她的外孙女,只是把我教育得四肢发达、头脑简单。直到今天,依然需要反思:人家上下学不愿意和我一起走,凭什么让姥姥找上门去呢?
姥姥对他的儿子、我五舅更是格外牵挂。五舅一九六六年高中毕业,国家射箭队解散前接受过几年专业的运动员训练,学习成绩优异,也是一表人才的青年,已经通过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复试,但只能任凭时代大潮的席卷,远赴内蒙古插队,命运从此不同。
每月固定的日子,听到大门口的邮递员喊一声,吴淑芳来信、或者吴淑芳拿戳,我就举着刻有姥姥名字的印章,飞奔出去。每一封来自内蒙古阿巴嘎旗那仁宝力格公社的信和汇款,都拴着一颗母亲的心。
我上学识字多了以后,负责写信封。收到信,姥姥有时先迫不及待地让我念。我记得五舅在信里说,他运交华盖。我不明白,五舅交的这个华盖是什么。从姥姥沉默不语,紧皱的眉头和焦虑的眼神里,我知道五舅不顺,或因婚姻、或难回京。姥姥在发愁送什么礼,拿什么送。
我最深刻的记忆是,每隔几天,姥姥就让我报个属相。她抽完一根烟后说,小涛,你说个属相,我给你五舅算算。然后,我随便说个猴、或者马,她念念有词、表情凝重地举起左手,大拇指点着其他四个手指,每个手指三个关节为一个点,依次往下,先是当前的月份,再数当天几号,然后把十二属相从子鼠丑牛开始,捋一遍。
如果我报的属相,落在食指的三个关节处,预示着我五舅大吉。如果不幸落到小拇指三个关节,特别是最后一个大凶的位置,姥姥便半天不说话,再点上颗烟。半颗烟后,让我重新再来,有时连报三个,直到给我五舅算出好命。
姥姥的这套指法算命术、诸葛亮的马前课对我的影响是,我把天干地支和十二属相背诵得滚瓜乱熟。发展到后来,只要一收到来自那仁宝力格公社的遥远家信:妈及哥哥姐姐妹妹各位家人好,儿好勿念。我就要提前在心里报个属相,先算一卦,记住哪个属相命好,然后等着姥姥开口,再假装漫不经心地随便说一个好命的属相,等姥姥一阵掐算后,期待着她的脸上和眼睛里,露出欢欣的容光。
五舅插队多年,娶了当地一位姑娘,高考恢复后考上内蒙古大学。姥姥对他十分挂念,每年春节前夕,又洗又涮,登梯爬高糊窗户、清扫灰尘,把不多的好吃的留给儿子。年年如此。后几年,体力明显不够了,但投入的强度不减。
五舅大学毕业后留在呼和浩特教书,辗转数年才返回北京。我表妹出生时,姥姥的视力已经比较差,几年后,视网膜脱落,戴着深度近视眼镜,看电视趴在电视机前,紧贴着屏幕。但是,我早晨一睁眼,就看见她在织毛衣毛裤。
一套绿色的小毛衣和小毛裤,从我五舅妈怀孕起,姥姥开始织,一直织到表妹出生。连同一个不吹就卷着、一吹便滚开的纸喇叭和几个玩具,一起邮寄给千里之外的孙女。
姥姥非常要强。姥爷在我出生前去世了。她是家庭妇女,解放后进了扫盲班,认识几百字,我上小学前,姥姥已经把她会的所有汉字全教给了我。她在学习上抓得很紧,从不吝惜对我的表扬。她看不上不劳而获的人,相信勤能补拙,知识就是力量。我每周按照父亲的要求写周记,姥姥要在上面签个字:姥姥,看。
姥姥爱干净,对生活饱含热情,每天早晨打扫庭除,几十年如一日,家里一尘不染,把不多的几个茶碗洗烫一遍,一张八仙桌子擦拭干净,自己也打理得整齐利落,才坐下来喝茶吃早点。
姥姥具有朴素的平等思想。她守规矩,但又不囿于陈规陋俗。她反对没大没小,说话你我他仨,野调无腔,常嘱咐我对年长的人必须称呼您,但是,如果我和她开玩笑,姥姥配合得默契十足。
比如我说:姥姥,您赶上了那么好的时代,如果当年参加抗日,或者解放战争,跟着队伍走,现在就是高级干部了,我们也能沾光,多好的机会被您耽误了。姥姥这时会哈哈地笑着用一句话抵挡:我出身苦,在孤儿院,不知道可以参加革命的队伍。
姥姥怕死,最怕躺在床上死不了。她总说,邻居高老太太好福气,站在家门口,一下被车撞死,她更羡慕一号院的王老太太,晚上还好好的,夜里就咽了气,姥姥希望自己同样有那修来的福气。
有几次胃疼,姥姥便紧紧抓住我的手,叮嘱我她做好的寿衣在哪里,搞得我很紧张,抓着她的手不放,生怕我一松手她就死了。有一阵,我偶尔在马路上,看到救护车呼啸而过,便担心姥姥,回家一看,她正在生龙活虎地蒸馒头,房间里冒着腾腾的热气。
姥姥去世二十七年多了。当年如果让她讲讲过去的故事、和从前的生活该多好。背诵了书本上那么多帝王将相的丰功伟绩,在我看来,姥姥才是历史长河中一个有血有肉、实实在在的具体人物,值得并需要她的晚辈铭记。她的心中有责任,她的爱在我身上,我也会把这份爱与责任延续下去。
醋后感:封建迷信不要搞,大神不要跳。但最近一位学长说:什么命格,适合写什么文章。他问了我的生日,给批了个八字:能写出厚重的贵气文章。努力!
我就信了。
西什库天主教堂、猪蹄羊拐、烙铁棉窝的图片来自网络。致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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