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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常常想，在这个世上大约的确有一种缘分，使人在初次相遇时，便会萌生久别重逢之感——于旭哥哥、于博文、于林冲——都是如此。

人世里，说的和听的，完全可能不是一回事。切肤的痛楚一旦付诸语言，立刻便能相隔十万八千里……

到达纽约的头几年，我不愿想、也不愿提以前在国内发生的事——一有闲暇我就会到上西区的哥伦比亚大学去——那里的主干道很窄，道路两旁种着不知什么品种的高大树木，草坪也小得可怜……但每次去——总能令我记起以前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上学的时光。

我和旭哥哥都花了比以往更多的精力来安身立命。父母亲留给我们的——加上自己这些年的一点积蓄——虽一时半会儿不至于挨饿，但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——他每天早出晚归，随乐团去演出赚钱；我则开始写一些稿子往本地的华文报馆投递，间接赚取一些稿费——直到后来，仲文哥想方设法通过敏文姐的丈夫给我们捎来了两封推荐信——我们才先后在本地的华人学校谋到两个教师职位，逐渐有了稳定的收入，才从狭小的阁楼搬进了布鲁克林区稍微体面一点的公寓。

也有极少数日子，旭哥哥和我全天都不用出去上班——早晨起来，我会趁他还没睡醒，出门去买一点水果和肉，算打牙祭。为了生活，我们还是注册结了婚，但是从没想过要生小孩。

他从不强迫我做什么——虽然有好几次，我都看见他望着我床头的水晶提琴欲言又止——但我仍然不知道该怎样去说在香港重遇林冲的事……那对他是残忍的。直到很久以后，他生了病卧床不起，我害怕给他留下遗憾才选择以书信的方式告诉了他……

后来，我曾疑心自己这个决定是否做错了——因为在那之后，旭哥哥就陷入了昏迷——他最后到底心里怎么想的……我已无从知晓。

……那个雨天的下午，林冲将他保管的完好无损的水晶提琴放在我面前，用平静的声音，絮絮说着博文当初如何把琴交到他手中的情形……我记得我看到那把琴，没过多久便觉得忍不下去，起身跑回了卧房——在床前徘徊一阵，从床尾木头箱子里翻出来一只泛*的*用背包——那是博文的遗物——我终究还是没控制住，捂住嘴失声痛哭……

“琴小姐，琴小姐？”林冲在屋外面不知所措，“您怎么了？还好吗？”

我不理他，兀自哭了一阵——大约一盏茶的工夫，才稍稍平复了一点，擦干眼泪走回桌子边，把刚翻找出来的、同样用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——“啪”地一声放到他跟前。

“这把笛子——他拜托我亲手交还给你——无论到了哪里，他一直都随身带着……”

“博少爷！”手握那把旧竹笛，林冲一脸震惊，“他不是去美国了吗？”

“和你告别以后，他就报名去了空*——直到胜利之前……”我说不下去了。

“怎么会？！我，我以为他……”

他眼眶一下子红了，整个肩膀都颤抖着——看样子，后来的事，他的确一点也不知道。

和那支竹笛放一起的是博文最后的信，纸张已经泛*——他打开来，抓在手里费劲地认了半天，又双手捧着递过来，用恳求的眼神望着我——我回过神来，意识到他是不识字的——只得努力压下心头悲恸，开始断断续续地将这封遗书读给他听：

“琴姐，

你读到此信时，我已经死了……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，都走了。三天前，最好的一个朋友晚上没有回航……我知道，下一个就会轮到我……我内心很平静，唯一愧疚的，是不能再向爹娘尽孝……

……我感谢你这些年来对我的理解，使我在上不着天、下不着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个可以思念的家。请代我向旭哥再说一声抱歉——他是一个好人，值得你托付终身……

这些年我只会升空作战，全神贯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……以前的事情几乎都忘了，唯有我们自小到大在一起的时光，是我到死也不能忘的……

我现在休假也去喝酒、去跳舞了，我活了二十几岁，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尝过……

我请地勤的徐先生在我死后，把一些随身多年的物件寄回……一些书籍和衣物，可随意处置……唯余竹笛一支，系博文挚爱之旧物，一念之间，始终没能物归原主。如有可能，请代为转交本人。博文此生无憾……

部队发的抚恤金，全数留给你们，请在胜利后代我回乡奉养双亲……请代向父亲大人、母亲大人叩首……

我生前死后只盼望你们一生幸福！

弟博文”

“啪嗒”——是笛子落地发出的一声脆响。之后屋里陷入沉寂，很长一段时间过去，静得几乎只听得到呼吸。

我看着他默默垂下头，将脸埋在自己双手背后，两只肩膀从微微发颤变成了剧烈的耸动……他大口喘息着，似乎即将摧毁了肝肺似的，如溺水的幼兽一般……我第一次见到人可以这个样子哭。

他待博文，到底是怎样的？旭哥哥在他心里，又是怎样的位置——这两个问题，从在重庆知道真相的那个雨夜起，就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——可就在刚刚这一刹那，我又忽然觉得——答案已经没那么重要了。

每个人生命里都有一些唯有自己亲身经历的事，无法与人言说……从古至今，一代代的小说家、戏剧家，苦苦地写了那么多，就是为了让我们能够了解自己——而我们还是这么不能了解自己，一定要倾国倾城，一定要来一场灾难、一场出走，才能了解自己，才知道自己曾经是爱的……

“琴小姐，打扰您这么久——我该走了。”林冲的声音，再一次将我的思绪拉回。我站起来送他下楼，走出公寓门口，只见他一个背转身，脸上两道泪痕仍依稀可见——我知道他内心紧闭的情感阀门已完全被冲破，再也关不上了。

和他见过这一面之后，过了一周，我收到了签证通过的电函。

正是新年前夕，元旦之前的船票已经售罄，旭哥哥那里也迟迟没有回信——无奈之下，我咬咬牙掏了两根金条，总算抢到一趟安排在元旦与农历春节之间出发的班次——拿到船票后，我立刻开始收拾，和房东太太就房屋退租的事讨价还价……一直到过完了圣诞节，才把一切手续都办妥。

林冲的小师弟中途来了几次——前两次都吃了闭门羹——到十二月二十八那天，快傍晚了，才碰上我在家。

“琴小姐，大师哥明晚上在莲香茶楼有一场演出——他让我来给您送票。”

“小周子，我要离开香港了……”

“不会耽误您太久的——明晚七点半的《长坂坡》和《夜奔》——我给您留好位置！”他把票纸往我手里一塞，转身就跑了。

纠结一阵，似乎也没别的选择了——隔天下午，我从箱子里面找出自己最好的一件衣服，拎着唯一一只保存下来的手袋，进了莲香茶楼。

茶楼掌柜是香港本地人，只能讲几句简单的国语，再三了解我只是来看戏的之后，立刻就失去了和我攀谈的兴趣。倒是旁边一个眉清目秀、女学生模样的姑娘显得很不好意思——她不满地瞪了掌柜一眼，冲我笑笑，领着我直接上二楼——小周子确实事先留好了一张单人桌给我——背靠砖墙，在包厢区域的一角，既能俯瞰全局，又不大容易引起别人注意。

“您是琴小姐？”刚坐下没多久，那姑娘忽然问我——换了一口纯正的京片子。

“我是——您是？”

她笑起来，走到我身旁另一张桌子旁坐下了。

“我姓林。”她向我行了个礼。“家兄之前——是这里的老板。”

她哥哥林剑雪，早些年在广东佛山当地是小有名气的粤戏名伶，攒下些积蓄，便将唯一的小妹送往北平读书——只可惜战乱频仍，在念完高中，大学上一半的时候，各种运动、活动便席卷而来……偌大的中国，已无处安放一张平静的书桌。

“你现在还继续念书吗？”我问她。

“其实有点不想念了……”她的笑容收敛了，微微垂下头，“为了我插班进入港大，家兄已经花费太多——年后还要将这间茶楼盘出去……但他只是执意让我念，说自己就是吃了年轻时候没有上学的亏……”

“……他是对的。你既然开了这头，确实应该好好地把书念完。”我一时不好说出其他话来劝慰她，只得附和她哥哥的说法。

她沉默了一阵，像想起来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，忽然又抬起头来：“琴小姐，您和林老板——之前很熟悉吗？”

“是的。我们之前认识。”我没想到她一下子又将话题扯到林冲身上。

“他唱的真好！我之前在北平听过李少春的夜奔——他演的可不比李老板差呢！”

“还是不太一样的。京戏，和之前的昆曲——还是有差别的。”我心里有点不乐意她这样作类比，却也无心赘述——林冲与小周子流落香港以后，一直是在依靠她哥哥吃饭——不可得罪了去。

……又沉默一会儿，她只是坐着不走——正想理由时，林冲来了。

“琴小姐，谢谢您来捧场。”他面上敷了粉，眼妆也已经勾勒完毕，只是还没换行头——走到跟前，他按以前的规矩向我微微行了个礼，亲手倒了杯茶——一旁有个小伙计，跟着端过来一些花生瓜子、糕点蜜饯之类，在桌子上一一放下。那林姑娘见状只得站起来，面带羞涩地瞥他一眼，退了下去。

“这孩子——是不是喜欢你呀？”我望着她走远，微笑着低声问他。

“您别说笑了！”他微微摇一下头，面不改色道，“对了，刚刚小周子跟我说——您就要走了？”

“是的。”我轻笑了一声，“这里——已经不是家了。”

好大的世界，这么狂热的风暴……我们普通人，不过就是想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容身——现实生活却总是这么难。

“……我听说船票很难弄……”

“是很难——也花了不少……嗯，没办法——再晚些，怕走不掉。”我扭过头去，不想去看他的眼睛，“谢谢你请我来看戏。”

“您别客气。”他仍然静静地看着我，几次欲言又止。

空气又沉默一会儿，我和他几次都想要开口说话，却终究还是没再说出什么来——就这样，不多一会儿工夫，便听见楼下有人在喊他上装了。

“……你去吧。”我轻道。

他轻轻地叹了口气，站起来，往楼梯的方向走了几步，忽然又回转身，“琴小姐，我谢谢你！”

我忍住眼泪，偏过头去看他——灯光打过来，只见他的半张脸隐藏在黑暗处。

“谢谢您能来——今晚上，有您这位懂戏的人在——林冲心里踏实了！”

我望着他匆匆离去——四周围起初还算安静，待台下开锣，忽然就闹了起来——场子里乱哄哄的，一片吵吵嚷嚷，中间还夹杂着“这个角儿好、那个角儿不行”之类的议论……似乎又回到儿时那个繁华的旧时金陵了……

这次第，好一个——浮生如此，恍若隔世。